村里的山那边传来喊号子的声音：“一——二——上——”“一——二——上——”那声音铿锵有力、撼天动地，圪梁上有一支长长的队伍艰难地行进，是村里的大叔家正请上村里年轻力壮的庄邻院舍和亲戚朋友拉碾子了。这在当时真的是能轰动方圆十里之地的大事件，那可是家里钱粮殷实的家庭才敢兴师动众置办的一项大产业。

大叔一户人家敢动手拉碾子除了家庭光景过在了村里人的前头，还因为他是村里少有的石匠，不用雇人就可以锻造碾子的石磙和碾盘。他家有三个儿子，各自长大单立门户就是一个大家庭，过去碾磨齐全可是作为儿子娶媳妇的优越条件呢！大叔决定置办这样一个大产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拉碾子选择的时间是冬月，山上庄稼收割，拉碾子免得踩踏庄稼。主家决定拉碾子时往往要在村里物色一个德高望重者作为统领拉碾子事务的主事人，掌管拉碾子的所有事务。谁来牵绳，谁来掌舵把杠；哪些人适合在前，哪些人安排在后；谁平时干活卖力，谁常耍奸溜滑；哪些人比较牢靠，哪些人关键时候肯掉链子……所有这些都是在事先和主家仔细分析研究过的。

拉石磙相对容易一些，毕竟体积小，容易把握，大家出力就是了。毛胚子碾盘个大，拉回去还要仔细打磨锻造，大多数直径应该两米多，很难控制平稳和把握方向。两边掌舵把杠人多数是心地善良，个子相匀，力量相当，特别是关系甚好才可以作为搭档组合在一起，要不稍微有些闪失那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山路大多数是羊肠小道，拉碾子常常得另辟蹊径，遇到陡坡，两边修成像楼梯一样的踏步，中间修整成坡道，便于拉着碾盘和石磙前行。主事人喊预令：“一——二——”其他人和着号子喊动令：“上——”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样循环往复，喊出了农村人与天地斗的决心，也喊出了农村人对美好生活的渴望。

多数拉碾子一天完成，主事人会将所有来人分成两拨，拉石磙的拉石磙，拉碾盘的拉碾盘。两顿饭，早上吃荞面饸烙，中午多数吃炸糕烩酸菜，主家会为拉碾子而绞尽脑汁准备上好的饭食。拉碾人多是本村人和主家的近亲，有时也会根据需要请一些外村人帮忙。

村子所在地山高路远，为了缓解拉碾子带来的重负，大叔家的碾盘算是个头小的，周围由不同的小块碾牙石组合而成。更有甚者，碾盘纯粹为一整块，那叫“霸王盘”，那样的碾盘有个好处是碾米的时候不易漏掉米粒。

大集体时代，村里居住的人口分布在几道圪梁上，为了方便每道圪梁上的村民，集体把原有的几盘石碾子分配在各处，用于日常生活碾米、压糕等一些农家活所需。往往是八九十来户村民一盘石碾子，算作是大家集体所有的公共财产。选择安放的地点也特别慎重，一般选择在村子中心、地点宽展、向阳避风的地方。

陕北这地方把石碾子供奉为“碾神”，能降妖辟邪、祈保平安，每当过年的时候都要在碾石磙上贴上“青龙之位”，除夕晚上还会在碾盘烧香供奉。谁家娶媳妇要经过碾道，还要用被子之类的遮盖物蒙住碾身，以防冲煞了碾神。要是秋天打谷时吃炸糕，要先祭完场神，再祭碾神，以示人们吃点喝点还是凭借场神和碾神的护佑。

我家没有单独的石碾子，每年的冬月农闲的时间，各家各户的土炕上都晾了糜子谷子，都忙着准备来年大半年所需的小米、黄米。临近腊月，大家又忙着准备过年的吃用，淘馍馍泡糕都要用到石碾子，碾子一天也不会闲下来。大家都互相挤兑时间，婶子们相互沟通、相互理解，和睦了邻里的关系。

我也参与做过碾米、压糕这些活，大多是帮忙往碾轴心添些糜谷，或是把碾出来的糜谷用笤帚往里扫一扫，或是帮忙赶一赶牲口，或是用铁锅铲铲一下压瓷实的糕米面。刚刚单干那会儿，家里抓阄分到的牲口是驴驹子，不会拉碾子，做碾磨也不能老借别人的牲口，那几年可把人给累坏了。家里的碾磨活都是爹从学校回来下夜完成的，碾道土台上边的木棍上挂着马灯，爹在前面拉，哥在后面跟着推，娘用沙柳簸箕往出簸谷糠，姐在家里打杂务喂猪羊，我则跑上跑下来回行送东西。一家忙里忙外，起早贪黑，乐在其中。

后来，村子都通了电，有了磨面机和碾米机。碾米前也不用晾晒糜谷，直接装在袋子里就可以去碾了，也不用限制数量多少了，米糠也吹得干干净净的，取代了村里的石碾子。

如今，村里所有的石碾子闲置，要想吃上原汁原味石碾压的米糕，或者是用石碾压的米茶，或者是石碾碾的小米，恐怕是很难办到。石碾子不再像当年那样受人尊崇，坌得灰头土脸，和遗落的村庄一样在年轻一代的眼里逐渐消失。

时过境迁，每当回到村里，石碾子便出现在眼前，走远了却也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时而也会闯进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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